三千客

因为还有希望,才会活的如此不堪

【长顾】待从头(下)

三勿里:

*时间线接原著,江南一役后


顾昀回京后,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不济,时睡时醒,一碗药就能昏沉半天。转眼间春花落,转眼间秋风起,转眼间京城的第一场雪覆上禁宫的琉璃瓦,时如流水,等他终于扶着拐能站起走动,已经哗啦啦流过去小半年。


侯府门禁深重,府内一片岁月静好,外头的疾风骤雨半分落不进来。顾昀并不清楚长庚在朝中怎样大刀阔斧地开展新政,偶尔捉到一星风言风语,问及本人时皇上也总是摇摇头,只笑着说一切都好、你安心养病,再孩子气地挂到他身上讨一个吻。
朝野中浓墨重彩、将旧江山盖得干干净净的功绩,到他口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淡成了紫流金烧罄的一抹烟痕。


人年少时胸有丘壑、意气风发,但凡做出一点成绩,总想向心上人炫耀一番,活像神气活现展开尾羽的孔雀。然而经年日久,自衿功伐的心就渐渐淡了,革新必要树敌,长庚不想让顾昀烦心,不仅自己十分轻描淡写,还严令侯府家人不许多嘴多舌。


往常是顾昀装嘴缝被水泥糊上的瓶子,长庚手段使尽也不肯开口——他到底没问出来这人冬至时出门去了哪儿。这次两个人的角色颠倒过来,顾昀自然清楚长庚闭口不言的用意,兴致却被挑了起来,逼供逼得花样百出,像解一个带重重机关的盒子,与其相斗其乐无穷,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反而不重要了。闲不住的安定侯一天天活蹦乱跳起来,还没等把长庚撬开一个口,先等来了和西洋人谈判归来的沈易。*


沈易进门时顾昀正鸡飞狗跳地在花园里跟鸟吵架,声音传遍了大半个侯府。此人不仅不以和一只扁毛畜生抬杠为耻,还烦出了圈儿——他自己一二三四说得很带劲,等到八哥炸着翅膀想骂回来,他就死死捏着人家的嘴不许出声,暴力镇压一切反对言论。鹦鹉满腹对骂的经纶却张不开嘴,瞪着眼在原地干跳脚,简直想把这个讨厌精蒸熟了一口一口往下叼肉。


人至贱则无敌,这句话不仅放之四海皆准,简直是跨物种式的正确。


沈易来的路上还颇担心他的伤势,一看顾昀这副散德行的浪样,顿时什么牵肠挂肚都被北风吹跑了,只剩一脑门子官司:“好你个顾子熹,我在外头焦头烂额地千里奔波,你天天就在侯府里混吃等死逗逗鸟?”


顾昀捏着鸟嘴把八哥丢进笼子里,置对方掀翻笼顶的吱哇乱叫于不顾,拍拍身边的石头示意沈易坐,大言不惭道:“良才要用在刀刃上,前头千难万险的我都摆平了,也就收拾收拾剩下的鸡零狗碎,不给你这种老妈子干给谁干——现在局势怎么样?”


沈易被他损惯了,回都懒得回,一撩袍子盘腿坐下,答道:“还能怎么样,西洋人的散兵游勇我这几个月逐步清理掉了,陛下趁火打劫敲了一大笔,我昨天刚押着赔款回来。哎这些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你知不知道你跟长庚的事儿都快被传成话本子了?”


顾昀眉毛几乎要挑到天上去,奇道:“我跟长庚有什么好传的?”


沈易刚回朝就被灌了一耳朵八卦,幸灾乐祸地问:“长庚是不是把玄铁营编进四方军各部了?”*


顾昀一脸莫名其妙:“是啊。现在又不会再打仗了,不让他们到军中去办事,留着过年么?调令不还是我亲手签的吗。”


沈易乐不可支,笑出一口白牙,险些没从石头上歪下去:“其他人可没这么想,你不是在家养伤没去上朝,玄铁营的调令一出兵部都炸了,私下都说皇上火急火燎去江南把你强行带回来之后一直软禁在侯府,逼着你签的调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庚在军机处的时候一直给你撑着场子,现在来这么一下,好多人觉得无情多是帝王家,皇上一朝登基,为了兵权与安定侯父子反目、昔日深情厚谊化作流水……啧啧,好一出大戏,在茶馆里说书保准能火。”


……顾昀听得眼皮直跳,皮笑肉不笑地挤出点儿声音,险些磋下半两牙花子:“兵部这些人是闲得坟头长草了吗,没事瞎编排什么?”


“你别说,户部工部忙得团团转,兵部还真就没什么事干,毕竟不用打仗了。”沈易伸长了腿,感慨道,“我一路回来的时候两岸工厂田间都欣欣向荣的,灾民要么在朝廷的租地里种地,要么到工厂做工,还有救急的救济粮,不至于吃不饱肚子。等到再过几个月流民彻底安居……那就是真正的四海清平了。”


正值三冬,天空凛冽高阔,阳光虽不温暖,却十足明亮。顾昀仰望天上一卷冻云,想着远方终于从战祸中摆脱出来的百姓,眼角不知不觉带了笑意。沈易一时也住了口,默默回想着自己从戎的许多年。结果他越想越茫然,伸手扒了扒头发,忍不住说:“子熹,我怎么感觉我这些年也没干什么,你在就给你打打下手,你不在就给你收拾烂摊子……稀里糊涂的好像就这么过来了。”


顾昀:“……”


他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些年他火里来血里去,死人堆里爬出来不知道多少次,沈易一直跟在他身边,居然没怎么受过重伤!


这算什么,傻人有傻福吗?


顾昀不想搭理他,从荷包里掏出两颗盐渍雪话梅,塞了颗到沈易嘴里。他那荷包样式很别致,皮革质地,里外分了两层,里层放零食,外层放琉璃镜,看起来是朵祥云,虽然简约,细节却很是讲究。


沈易看着那针脚样式,莫名觉得有些眼熟,问:“这荷包是谁做的?手艺挺好。”*


顾昀懒洋洋道:“长庚啊。”


话梅糖显然也是长庚带回来的,时新制法,话梅自身的酸味去掉七八,糖也不是齁甜,酸甜交织萦绕在口中,像含了初春化冻的第一片冰凌。含着糖也阻止不了沈易碎嘴的心,絮絮叨叨道:“你看人家长庚,文能匡扶朝政、武能定国安邦,会医术、懂火机,心灵手巧还能绣荷包……简直天上有地下无,就你个败家子儿,也不知道修了几世的福才摊上这么个人对你死心塌地。”


他本以为对方要把自己吹得上天入地的反击回来,没想到顾昀这次不按套路来,沉默了一会儿,居然摸摸鼻子,承认道:“嗯,我也觉得是他吃亏。”


“咕咚”一声,沈易震惊地把话梅核吞了下去,登时狂咳起来。


顾昀没好气地给他拍背,他难得在沈易面前扒心扒肺,有点微妙的“现了原形”的狼狈感:“盯着我干什么,我总不至于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跟我在一块儿,聚少离多不说,天天还得悬着心怕我哪天在战场上死了。安定侯的名头听起来光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穷得叮当响,侯府里一大半的开支都是长庚垫的。要说起来,全身上下,大概也就剩张脸能装点装点门面 。”


沈易努力试图顺气,目瞪口呆地听到最后一句,才终于确定他家大帅没被夺舍。
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自恋一把的,除了西北一枝花,哪儿还有第二个人!


相交多年,沈易当然听得出顾昀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好容易缓过气儿来,正色道:“倒不是这个意思,那些都不是什么大事。我是觉得,如果给你找个生前身后的归宿,长庚肯定是最好的。”


他半辈子都跟着顾昀操心,不皱眉时眉心都有几道浅浅的纹路,叹道:“你先前跟郭姑娘订婚的时候我就隐隐有点儿担心,不过那时候还好,这些年倒是越想越愁……子熹,找个好人家订一门亲事,对你其实未必是好事。你性子太强,遇见什么事都不肯说,我有时候都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寻常的姑娘就更不可能。这么多年,要说有谁真正对你知根知底,也就是长庚了。”


顾昀其人,纨绔皮,君子骨,一腔匪气,两袖清风。可为良将、良师、良友,却实打实不是什么良人。


他活得太好看,光鲜亮丽露在外头,种种狼狈不堪和无能为力都被遮掩在皮囊里、牢牢护着,机缘不够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无缘得见。就算真的娶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过门,面上相敬如宾,心中却也许到死都是形同陌路。


有些人生来不凡,娶妻生子、平淡度日,于沈易是毕生大幸,轮到顾昀头上,却是实打实英雄末路的悲哀。


好在有一个长庚,从小跟在他后头,对顾昀的一切了如指掌,凭着乌尔骨种下的执念一点点寻摸到将军皮肉下久不见天日的真心,又仗着对方纵容,将他一生苦痛捧在掌中、呵护备至。


也是难为他啊,顾昀叹了口气,心想。


然而那一点怅然的欢喜转瞬就被他收了起来,敷衍道:“反正他也不嫌弃我,就这么凑活着过呗。”


他掀起眼皮撩了沈易一眼,悠悠续了句:“总比某个连追都不敢追人家的草包强。我说你那步摇丑你还不信,送了这么久,我就没见陈姑娘戴过。”*


……沈易简直难以置信。


他跟顾昀推心置腹,替他操碎了心,这个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混账东西居然还反过来咬他一口!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沈将军三火上头地怼了顾昀一顿,成功被气跑了,门摔得山响,第无数次发誓一定要和这个贱人割袍断义。


顾昀在原地出了会儿神,慢吞吞站起来。途经厨房,他闻见一股枸杞的甜味,脚步一拐绕了进去。


长庚果然在厨房里——他从宫里回来时沈易和顾昀正在说话,知道不是来找他的,就没打断他们,自己跑到厨房来给顾昀加餐。


顾昀不嗜甜,身体不好的人又不能吃大鱼大肉、过咸过辣的东西,厨娘没办法,只能烧些汤汤水水,连着吃了几个月,顾昀嘴里差点没淡出只鸟来。长庚见他恹恹的没什么食欲,平常有空时就常往厨房里钻,想尽了办法变换菜式,哄他多吃几口。


人在闲暇时总有自己的偏好,文人爱书、武人爱剑,有人纵情烟花巷陌,有人赌场一掷千金,皇上的爱好却是洗手作羹汤,还做的很是怡然自得、不亦乐乎。


长庚换了身家常装扮,长发用布条随意束成一把,半挽着袖子正慢慢搅动锅里的银耳枸杞。乌尔骨尽去,他身上残余的一丝戾气也彻底消散,此刻夕阳的光抹在低垂眼睫上,愈发显得皮肤白皙、轮廓高挺,不经意间竟露出点蓬勃的青春气来。


顾昀自背后揽住长庚的腰,下巴垫在他肩窝里,赞了声:“好香。”


长庚手下不停,透亮的银耳在搅拌下慢慢舒展开来,衬得朱红枸杞色泽鲜明,偏过脸来亲昵地挨了挨他的脖颈:“香吧?很快就好,我少放了糖,应该不算甜。”


顾昀笑了声,尾音又低又飘,勾出十成十的缱绻来:“怎么这么不解风情,我是说你香……啧,你去护国寺了?”


他鼻尖钻进一股子檀香味,平和中正的味道瞬间就把安定侯挑起的唇角给压平了。


长庚一向洁身自好,他无用武之地的醋山醋海只能泼给了然锃亮的头顶,直把优钵罗灌成了一株醋腌蒜头。顾昀不爽道:“你没事找那秃驴做什么?”


长庚被他逗笑了,一边关掉炉灶、盛起羹汤,一边抽空偏头亲了他一下:“了然大师不日要坐长蛟去东瀛各国云游,今日是跟我道别的。”


顾昀负起手与他并肩而行,听见是辞行总算展了展眉,心想这倒很好,最好有多远跑多远,省得长庚三天五头往护国寺跑, 离家出走似的,简直晦气。


两人在院里坐下,飞鸟投林、暮色四合,在微冽的风里一碗暖洋洋羹汤下肚,比平时的滋味更好些。顾昀放下碗,往对面看过去时眼神不动声色地一凝:长庚今天有些心事,晚饭时常短暂走神,眼中却并无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单纯的在思索。


他没说什么,该说的长庚自然不会瞒着他,就想着怎么使个法子,哄得人开心些。


用过晚饭,两人正散步说着话,说着说着身边人突然没了动静。长庚回头一看,吓得差点魂都飞了,怒道:“顾子熹!你干嘛呢!”


顾昀正试图往屋顶上爬,有些吃力地一手吊着柱子、一手牢牢握住屋瓦,腾身一荡便坐上了屋顶,居高临下,笑吟吟地冲他招招手:“来,上来看星星。”


长庚没奈何,抱了一件狐裘也跃上屋顶,往他身上一裹,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上房?”


顾昀动了动找到个舒服的位置,把两人都揽进裘衣里,大咧咧往下一躺,枕臂望着满天繁星:“白天我就想了,天高地广的,晚间星星能看的更清楚些——好不好看?”


长庚也随着他躺下来,上好的狐裘厚实暖和,还有身侧人的体温焐着,躺在薄薄覆霜的青瓦上倒也不冷。他把顾昀冰凉的手揣进怀里,抬头望去,轻声道:“好看。”


星垂平野,墨蓝天幕澄净高广,点点繁星尽头是人间万家灯火。庭中松木的清香携风而上,空气中仿佛藏着万物经年累月的微笑和叹息,偶有人声,遥远听不真切,影影绰绰衬得夜晚越发清寂。


顾昀只觉心中种种杂念都被这股清澄气涤荡干净,不由吐出一口气来,笑道:“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京城保卫战玄铁营折了近半将士在嘉峪关外,我那时还想,哪怕有张马革裹一裹呢。如今看,就这么无拘无束地葬在天地之间,倒也未尝不是一件酣淋快事。”*


天同覆,地同载,凭虚御风,共守山河。


长庚方才还在微微出神,听他提到一个“葬”字,忽而眉眼一凝,仿佛游走的神魂被这个字钉回了躯壳里。


今日了然辞行,佛门清修之地当然喝不了什么饯别酒,两人只是如往常一般,下了盘棋。


长庚笑道:“国内还千头万绪乱成一团,大师倒撂挑子跑到海外去了,甩手掌柜当得我好生羡慕。”


了然:“陛下过谦。如今家国安定,何来乱成一团之说?临渊阁盛世沉潜,和尚责任已尽,也该出去见一见世面了。”


正值晌午,光线敞亮,光斑如游鱼般在禅房壁上静静游走。窗外的树影落进屋内,在长庚面上辗转,只见那一丝调侃笑意渐渐敛了下去。


他这几天劳心劳力得过了,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疲色。长庚轻轻捏了捏眉心,摇头道:“如今新政推行得尚且顺利,看似什么都是蒸蒸日上,但以后的事,不要说旁人,就连我自己都不能断言。”


他在人前一贯波澜不惊,山雨欲来而面不改色,永远一言九鼎、字字笃然。
然而扛着这么沉重的万顷山河,一手挑起一场摧枯拉朽的变革,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千万人福祉的人,在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又怎会没有自轻自疑、哪里来的胆气确定自己选的路一定是对的呢?


“太仓促了,京城一战到如今不过五六年,在此之前重农轻商、君权神授的概念从未有人怀疑过,百姓仍是以务农为业,从来没有想过第二条出路。簪缨世家又把学路卡得死紧,平民子女根本无缘读书,就是读,也还是四书五经那些八股文,到死都跳不出三纲五常的禁锢。
“我先前曾跟大师说过我不信人心,靠人伦治国早晚有一天自食苦果,但以法治国就真的靠得住吗?思想上没法彻底扭转,我在位时还能靠君权强制推行,等我卸了任,说不定转眼制度就能作废,数十年后又是一场大乱。”


长庚自嘲道:“也是荒唐,我如今做的一切都在为削弱皇权铺垫,却偏偏要靠皇权才能推行。工厂建设跟不上,国家经济的根本就动摇不了,百姓的思想跟不上,朝廷制度再怎么改也形同虚设。治大国如烹小鲜,我现在看着朝政,只觉得牵扯哪个都要伤筋动骨,几乎无处着手。”


盛世之下可有隐忧?清平之中可有乱流?
——深宫之中,远离民生,全都不得而知。


开国之初,武帝时不也是四海升平,谁会想到短短几十年后,自己的后代会被别人逼到险些亡国?


了然道:“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世道到了这个份上,不破旧无法立新,改革势在必行。吾辈之道既名为临渊,便从不奢望能一举定千秋不世之功。”


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 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


——临渊之道,并非翻云覆雨、填深渊如平地,而是做第一个逆流而上、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纵以身殉国难,亦无怨无尤,视死如归。


了然低眉敛目,比划道:“毕生所求,不过一句问心无愧罢了。”


长庚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对天下自是问心无愧,被后人口诛笔伐也不会在意。但李家的江山是在我手里颠倒了天地,如果以后毁于一旦,百年之后……我有何面目再去见子熹呢。”


长庚这个皇帝,当得充满了私心。他不是什么圣人,也从未真的把自己摆到那个万人之上的高位中。


散权立宪,并非是上位者的高瞻远瞩,而是下位者至珍至重被皇权屡屡掣肘,因此才想砸碎皇座、扯断帝冕、焚毁龙袍,把紫禁宫中的这尊神像拉下神坛,没入众生。


按理说这样的毁灭欲很容易将他往邪路上引,却偏偏还有一个顾昀。


长庚天生有种不畏人言的孤寒,所作所为莫不随心,后世毁誉全不挂怀,但顾昀一个失望的眼神,就足够把他千刀万剐了。他一想到有一天顾昀会因为他一时思虑不周、殃及无辜而与他恩断义绝,心肺简直疼得有如火燎。


了然虽身为槛外之人,但由色入空,对长庚心中纠葛看得历历分明。他思索一瞬,果断把顾昀给卖了,道:“陛下可知,侯爷前些日子曾来过护国寺?”


长庚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谁,子熹?他来护国寺?来干什么?”


了然比划道:“还愿。”*


有那么几秒,长庚完全沉浸在震惊里——安定侯来护国寺上香,这都不止是奇闻了,简直是一桩奇迹。


等终于回过神来,他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一细想,又想到顾昀死死瞒着他的情景,突然抽了口凉气。


还愿——顾昀这个侯爷当得一向一清二白大公无私,除了天下太平,他还能有什么愿望?


“天下太平”这么个愿望,分量能重到让视护国寺如寇仇的顾昀跑来毕恭毕敬上一炷香吗?


 


长庚有些不敢置信地心想:“……是因为我吗?”


他被这个巨大的惊喜砸得半天回不了神,看得见了然的手语,却完全反应不过来他想表达什么:“佛祖有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七情六欲都牵在另一个人身上,无可避免,唯有互相担待。侯爷既已与心中纲常和解,他待陛下的心,和陛下待他的心,应当是一样的。”


长庚浑身一震。


十年前宫外初见了然,这假和尚就送了他一句“未知苦楚,不信神佛”。他起先不信,直到十五岁初尝乌尔骨,被一腔痴愚疯癫念头带得回不了头,方才与了然深交,就在几乎动了遁入空门之念时,又得陈轻絮一句“顺其自然”。


这么多年,顾昀是他的苦,他的忧,他的求而不得,他的万丈红尘。这念头再卑微不过,让他爱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他从未想过,原来顾昀也是一样的。


时隔多年,长庚回望着那个其实一直被无声呵护、无私宠溺的少年,再一次想:
“这世上再也没有谁,能像他一样待我了。”*


此时此刻,满天星斗之下,长庚突然道:“子熹,如果哪天你先走了,我给你守孝,好不好?不衣锦,不吃荤,不卧榻,不奏乐,在你墓边搭个小屋,每天没事就陪你坐着,洒扫修枝。不用另请旁人,这些我自己都做得。”


顾昀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长庚不是在疯言疯语。他屈指一弹长庚的额头,正色道:“闹什么,你是行未亡人的礼还是父子礼?登基的时候不也因为差了辈分一切从简吗,这时候怎么突然讲究起来了?”


他口气很是平淡,却也十分严肃:“人死如灯灭,我刚刚还说连所葬之地都不必拘泥,身后种种就更不值一提。如果哪天我死了,你给我出去玩去,知不知道?以前追着拦着都拉不住你往外跑,以后该怎样还怎样,江南江北、名山大川,那么多好风光,有意思的事多了,别给自己画地为牢。”


这不是个讨论这件事的好时机,长庚乌尔骨刚刚祛除干净,但多年痴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拧过来的,顾昀不欲多提,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音:“想这个还不如想想等你撂了挑子我们住哪儿,先前我是不是用烽火票跟你换了个庄子?在哪儿?”


长庚无奈,心说就你这个花钱不长记性的样子,我把庄子卖了,给你重换个苦山苦水的鬼宅你估计都不知道:“在江南,依山傍水,风景很好。”


顾昀兴致勃勃,原先被玄铁甲压下的风月气顿时又冒了头:“江南好啊,小桥流水,黛墙青瓦,能养好多京城养不了的花草。等我们过去,我一定好好拾掇拾掇。”


长庚凉凉道:“江南的姑娘更好,要不要在那儿给你开一间胭脂店?”*


……顾昀想起他之前的壮志,哑火不吭声了,心里把沈易这个告状小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信誓旦旦道:“胭脂店有什么好开的,你把现在这家卖奇巧玩意儿的店从京城挪过去,我给你看店,保证财源滚滚。”*


长庚端着架子瞟了他一眼,终究被顾昀三言两语描绘出的好光景逗得忍不住微笑起来,翻了个身让两人面对面,脸埋在他颈侧,透出来的声音有些发闷:“都依你。”


顾昀颈侧敏感,被叼住软肉磨牙的时候“嘶”的抽了口凉气:“狼崽子吗,专门该着脖子咬……松牙!”


长庚不慌不忙地答道:“可不就是大帅从塞外冰天雪地里抱回来的狼崽子,喂到这么大,是时候恩将仇报把你叼回去了。”


笑闹声零星模糊,飘下屋瓦,驻足松树间,似乎犹豫了一瞬,便欣然消散在夜色之中。


云开月涌,千秋一夜。


太始元年,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太始”,收复江南,安顿灾民。六部新增农部,推行“田舍令”。非法租地收归公有,方钦案中获罪世家田地一律充公,江南各地田产由朝廷出面租给百姓。同年,军中编制整改,玄铁三营编入兵部编制,顾昀仍持玄铁虎符;


太始三年,一条鞭法推行,各地百姓户籍重新录入,婴儿出生当日须到当地户籍所登记,各人持有姓名铜牌,不得擅自更改故乡与年齿;


太始五年,运河办归入工部,在西北架设铁轨,大雕试飞。自此大江南北,水路有运河,旱路有铁轨,空中有空网,南来北往、交通便利;


太始六年,灵枢院研究制得水中鹭,可于深海沉潜探测。试行时于南海浅海处测得大批紫流金,一举解决大梁紫流金匮乏之患;


太始八年,国子监整改,设为京中官学,学子只凭成绩考取录入。各地开设官方学堂,由朝廷拨出经费聘请讲师,学生不须交纳束脩。四书五经被取缔,除国学、算数外,火机、天文、西洋语亦被列入课程。同年,太医院向民间开放,大梁境内亦设多处分部,可凭姓名铜牌求诊;


太始十三年,西域丝绸之路重开;


太始十六年,改军机处为内阁,统领六部。御史台改为督察院,刑部与大理寺并为宪院,专司执法。翰林院改名见习院,并入吏部,进士考取后入见习院试习执政,三月后根据考评成绩转入正职。礼部兼并司天监,司历法、天文观测;


太始十七年,立法权全权下交内阁,皇上可提出质疑,如内阁中全票否决质疑,新法推行无误。同理,内阁可驳回皇帝朱批,一切政务奏折均向督察院公开,不得藏私;


太始十八年,安定侯卸甲,太始帝退位,太子李铮即位。长庚顾昀归隐,从此遁入幕后。


旧时代落幕,新时代开始。而正如太始帝赠给新帝之言,当你走入政局,也许乱世再显,所有人都会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时代漩涡之中。


然而最好的世道是此刻而非历史,是值得期待的而非值得缅怀的,是自己一刀一枪、一砖一瓦拼出来的新朝,而非先人祖辈创下的累世功绩。


——是待从头,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收拾旧山河。


注:①原文第128章: 铁轨线正式连通,纵贯南北的大命脉落成,大批的钢甲火机紫流金得以第一时间南下,两江驻军迅速建立水上基地,陆军由沈易担总调度,横扫占据南半江个山的西洋驻军。


②原文第128章: 玄铁虎符依然在顾昀手中,与他坐镇京城、随时调配四境的权力。同时,昔日的玄铁三部打散后编入各驻,在狼烟中成长起来的一批悍勇之将接过先人遗训,驻守四方。


③ 原文第38章:陈轻絮随口夸了一句:“这是哪里来的荷包?好别致。”
长庚:“自己做的,你要吗?”


写顾昀塞给沈易话梅糖是因为我看杀破狼,发现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就是当顾昀手里有什么零食的时候,他会很自然地投喂沈易,长庚带回小黄鱼的时候他掰了一半给他,番外里又给他磕了一枚温泉蛋
我怀疑顾昀可能是听得烦了想用吃的赌沈易的嘴,然而并没有什么鬼用,沈将军就无意识地一边吃一边讲,我都能想象他口齿模糊还坚持讲话,脸颊鼓鼓的比比划划的样子
沈顾两个人真的都可爱到爆炸hhh


④原文第125章: 顾昀:“你花五两银子给陈姑娘买的那破步摇,难道就很值,不还是当冤大头买了?”
番外: 顾昀奇道:“你不是连定情信物都给了?”
沈易耷拉个脑袋,慢吞吞地从怀里摸了摸,在顾昀惊奇的注视下,磨磨蹭蹭地掏出了一块细绢裹着的小布包,那玩意严严实实地裹了一层又一层,足足翻了三层,才露出了里面的内容——正是那支“传说中的”小步摇。
“还没给?”


给沈将军正名,不是陈姑娘嫌丑不肯戴,是他怂到一直没敢送233


⑤原文第59章: (顾昀)一会又想:“玄铁营退守嘉峪关,折损的兄弟们都没有人给收尸,哪怕拿张马革裹回来呢。”


顾昀是真的把将士当手足啊,敬给袍泽魂灵的一杯酒,和长庚的信放在一处、连巍和谭鸿飞的两把割风刃,真是想着想着就想土拨鼠尖叫“大帅我是你的迷妹”


⑥番外: 顾帅在北疆的时候,曾经暗暗许过愿,想着如果长庚身上的乌尔骨真有解,他就去护国寺上一炷香,不过一直未能成行。


于是趁着休沐,他要万般不情愿地前往护国寺上一炷香。


⑦原文第29章: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先帝扔给顾昀的累赘,是个垂涎着不属于他的世界的贪心人,可原来不是的。
长庚心想,再不可能有谁像顾昀一样对他了。


⑧原文第95章:(顾昀): 要卖也卖胭脂水粉,每天迎来送往地看看美人也是好的。”
沈易一听,假正经之心立刻泛滥,皮笑肉不笑讽刺道:“你胸怀这么大的志向,雁王殿下知道吗?”


看到这儿我会想到之前姚镇和顾昀的对话哈哈,这里:
姚镇振振有词地回道:“倘若到时候江山清平,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倘若到时候还是这么乌烟瘴气,我又何苦去凑热闹?顾帅手握玄铁虎符,真就比少年时南下得胜归来,同我们一干闲人喝花酒的那会快活吗?”
顾昀:“……”
姚镇想起什么,笑道:“下官至今都记得,顾帅当年吃 醉了酒,一只脚踩在那么细的栏杆上,摇摇晃晃地拿了人家舞剑的绣剑在当空落下的落英上雕花刺字,愣是把花魁的脸给雕红了,至今都是一段佳话……”
姚镇浑然不觉地笑了笑,继而往南望去,说道:“等江南收回的一天,我做东,再请大帅在女儿红里醉一次春风,您务必赏光。”
顾昀心道:“我可不敢, 家里有那么一位已经够受了。”
不过这么怂的话不便当着故交的面坦白,顾昀只好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


妻管严的大帅&长庚牌小醋缸


⑨原文第116章: 长庚喉咙微微动了一下,莫名想起他那张千里寄来的手掌:“劫财还是劫色?财有一座王府一座别院,有专门卖稀奇物件的铺子,还有……”
顾昀故作惊诧道:“这么有钱?我才头一次拦路打劫就碰到这种肥羊,命真是好……那我要劫色!”


穷酸的顾帅被惊呆了.jpg(不)


ps.因为想要一篇讲完,下爆字数爆到飞起233 勉勉强强也装下了,十分欣慰
杀破狼里对政治制度的讨论,包括如何从农耕文明非暴力演变到工业文明,这一块我非常喜欢,皮皮也写得特别好。当然其中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场变革是自上而下的,是由强权强制推行而非民众意识觉醒,是先政后经,而这样的改革,一旦经济和思想跟不上,很容易就会根基不稳。而就算政治制度可以推行,君主立宪制本身其实也是有其弊病的,英国二次工业革命没有赶上潮流其实一部分原因就在制度弊病,包括人口老龄化问题;环境问题;政治资源内耗等等。皮皮设计的世界观是蒸汽朋克,因此默认了能源只有紫流金,我本来想写一写如果葛晨引下九天惊雷也就是电之后世界又会怎么变,但觉得还是尊重皮皮的意见,没有改动这个设定。
所以我后来想了想,在待从头里强调了一下长庚的身份,指出这其实是个体的自由意识觉醒,而非上位者由上至下的政治措施,并且以我的理解具象化了“海晏河清”的含义。仁者见仁,每个人对制度具体怎样构建肯定是不一样的,有不同意的地方可以在评论里指出来w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用待从头阐述了一下我对长顾之间感情的理解,想说的都在文里,也就不再多言。喜欢小长庚!喜欢顾帅!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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